一个关于中国人吃饭的故事。

文/王崭

(资料图)

编辑/郑亚文

小时候，竹本吃过一种名叫溧阳白芹的蔬菜，它有着洁白的茎杆，是江苏溧阳的特色农作物，几乎只在“江浙沪”售卖。

后来，竹本再也没有尝到过这种记忆中的美食。他发现，溧阳白芹已经被杂交了，当地农户手里，已经找不到老品种的种子。

直到2019年，竹本才在美国的一家种子公司的目录里，找到了溧阳白芹，简介写着——“一种精致美味的中国品种，茎杆雪白，已经在中国溧阳种植了800多年”。

跨越整个太平洋，这个中国的古老农作物，从美国找了回来。高兴之余，竹本觉得有几分荒谬，“这是中国的老品种，我们没留下种子，反而在美国找到了”。

类似的事情发生了几次，也让竹本坚定了要搜集中国老品种种子的想法。

他带着伙伴“二狗”、小芳组成了“种子猎人”，在5年间收集了5000多个品种的种子。

之前，竹本和伙伴被专业科研机构当成“骗子”，“不相信三个没有专业背景的人能把这事做成”。现在，他们成为了中国农业“芯片”中的一员，和中科院，省级农科院以及各个高校合作，淘宝店里五湖四海的顾客，也成了他们的“实验员”。

他们常年售卖着400多个品种的种子，销售额能达到300多万元，但三个人拿到手的钱却不多，“前两年完全没有收入，后来每个人每月能拿3000多元的生活费，现在能拿6500元”。

从最开始想要找回童年的味道，到现在搜集可食用农作物的老种子，保存中国老种子的基因多样性，竹本和他的伙伴们，正在讲述一个关于中国人吃饭，和端稳饭碗的故事。

亏了几千万后，城市青年种起番茄

竹本，上竹下本是‘笨’字。这是竹本的自嘲，也是自勉，“我打小做啥事都特别费劲，要比常人花费更多时间和精力，做得还不一定有别人好”。

1983年，竹本出生在江苏南京，他毕业后进过媒体，还在上海电影集团从事过电影行业。

这个典型的城里孩子从小就对种东西感兴趣，工作11年后，他自学了大学园艺本科课程，在2012年开始“种地”创业。

彼时，多肉植物刚在国内掀起热潮，竹本成为了圈子里的“大神”，淘宝店的销售额也达到了五六百万元。

但没想到，2018年，多肉农场的工作人员忘记拉遮阳网开风机，导致花房温度过高。竹本的200多万颗多肉植物全“熟了”，损失了几千万元。

在南京做农场一年就要投入几十万元，竹本已经身无分文。事故责任方告诉竹本，“我在溧阳有块地，要不你过来种吧”。

就这样，竹本来到了溧阳重新创业，“所有东西都没了，还欠了债，我想的是去做种子生意，因为种子比较便宜”。

作为资深“番茄爱好者”，他想到了小时候的番茄——味道浓，汁水多，外皮也薄。现在的很难再吃到小时候的那种番茄。为了方便运输销售，市面上的番茄大多是可以长时间保存的品种，汁水少了，皮也更厚了。

竹本记忆中的老番茄

竹本决定从番茄种子找起，他找到以前认识的农户、农业大学和农科院，全都失望而归。一位做了二十多年的本地种子商直言，本地的老品种消失快二十年了，“好吃是好吃，但种了不赚钱有啥用？”

这反而激起了竹本的“笨”劲，“越是没人做的事情，我越是要下点功夫”。他在微博积累过一些粉丝，便向粉丝求助，在全国各地寻找老品种番茄种子。

求助发出后的半个月，竹本收到了一位广东网友的“马蹄番茄”种子。

有着丰富的多肉种植经验的他以为“种什么都是一样的方法”，没想到第一批番茄种子连芽都没发。

2018年的冬天，竹本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，每天在棚里学习怎么种番茄，从播种到嫁接都练了一遍。直到2019年4月，他才种出了第一批老品种番茄。

这批老番茄被他做成了番茄炒蛋，从小不爱吃饭的女儿在这天主动吃了两碗米饭，她问竹本：“爸爸，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番茄！你之前怎么不给我吃呀？”

看着5岁的女儿，竹本突然意识到，食物是有记忆的，“00后”女儿从出生就只吃过新品种番茄，在女儿的记忆里，番茄并不算美味，只有他们这代“80后”“90后”，还记得老番茄的味道。

“等咱翻篇了，就没人记得老番茄的味道了。”那之后，竹本决定要搜集、种植中国的老品种种子，把童年的老味道复刻到今天。

行走十万公里，寻找中国种子

种出第一批番茄后，竹本“骗”来了他的两个伙伴，“二狗”和小芳，“我找到了一个挺有意思的项目，你们要不要一起来玩？”

他们3个人带着5个平均年龄超过60岁的农民，组成了民间的老品种种子保护团队“种子猎人”。

小芳，竹本和二狗

种子是农业的“芯片”，但不少中国的老种子正在消失。比如江苏溧阳的溧阳白芹。

最初，他们收集的目标是全品类种子。但因为种植精力和能力有限，他们将目光集中在了可食用农作物身上，主要收集番茄和瓜类的老品种种子。

之前寻找种子的失败经历，让竹本意识到，因为种种原因，中国大多数农民都没有留种的习惯。种子市场上流通的几乎都是单一的新品种，想要找到丢失的老品种，要深入交通不发达的偏远传统农业区。之后的三年，他们行走了将近10万公里。

2020年，“种子猎人”花了7个月的时间沿着祁连山一路前行，做农业田野调查，搜集老种子。

“种子猎人”在农户家寻找老番茄

在宁夏偏僻的农户家，他们发现了一个老品种番茄，征求同意后尝了尝，番茄味浓，但有一股浓烈的酸味。农户告诉他们，这个番茄已经传了四代，有100多年的历史，竹本有些好奇，“这不算好吃的番茄，怎么能传这么久？”

中午，热情的农户留下了竹本一行人吃饭，端上了一道当地的番茄炖羊肉。当地的羊肉单吃容易腻，配上酸味十足的番茄恰到好处，“鲜掉人眉毛”。

老品种番茄背后，不仅仅是独特的味道，也藏着当地的饮食文化、风土人情和独属于当地人民的记忆。这个老番茄被他们取名为“祁连山老番茄”，经过培育后在淘宝店中售卖。

淘宝店铺中的“祁连山老番茄”

多种多样的种子，也在为农业提供一份新的可能性。

竹本谈起了20世纪的“香蕉瘟疫”。那时候，名叫“大麦克”的香蕉被广泛种植食用，全世界的香蕉有着几乎相同的基因。1927年，一场真菌引发的香蕉疫病爆发，因为“大麦客”没有抵抗这种疫病的抗体，大批香蕉树变黄、枯萎然后死亡。蕉农颗粒无收，蕉园纷纷倒闭。直到有着能抵抗这种真菌病原体的“华蕉”出现，香蕉产业才得以恢复。

规模化的种植下，农作物的基因趋于单一并不算好事。众多基因不同的老种子，留下了中国5000年农耕文明的根，也在为农业提供更多的基因性。

1块钱1粒的种子，卖出300万元

“在淘宝卖种子，一是订单能带来现金流，我们没有拿过补贴和经费，淘宝店的收入能支持研究，二是种植需要来自不同环境下的数据，我们的财力还不够到各地建实验站，天南海北的顾客，其实都是我们的‘实验员’。”

天南海北的顾客，都是测评员

竹本的种子并不便宜，均价1块钱1粒。但就是这样1块钱1粒的种子，他们做到了全网300多万元，淘宝店200多万元的销售额。

因为口碑好，竹本店里的复购率达到了40%以上。疫情最严重的时候，国内的快递停了70%，但他们撞上了“阳台种菜”的热度，淘宝店的销量翻了一倍。

买家都是竹本的“实验员”，他和团队在淘宝店的评论区，以及顾客发来的信息中，观察不同品种番茄在各地的表现，判断不同品种适合的生长环境。

在搜集老种子的过程中，有感动的时候，有艰难的时候，也有哭笑不得的时候。

天津农科院一位姓魏的老师，三年前就自费来农场做技术指导，还给他们布置起了作业，“只要有需要的地方，只要我力所能及，你们尽管开口”。

相同类目中，有4家行业前十名的淘宝店铺一直在给他们“输血”——时不时邀请他们去直播间蹭一蹭流量，他们最近还和淘宝园艺店铺“塔莎的花园”合作卖起了阳台上能种植的蔬菜、水果。

20世纪的顶级西瓜“石山西瓜”

他们因为好奇而种出20世纪初的顶级西瓜，登上了微博热搜和人民日报的微信公众号，“皮厚筋多，尝了两口就拿去喂猪了，猪也不吃”。

他们培育出造型独特的“放射纹玉米”，被“万物皆可盘”的文玩爱好者看中，摇身一变成了“文玩”，卖出了几十元到上百元一个的高价。

埋头做了3年，“种子猎人”自育了353种番茄，他们在微博上发出募集令，想找志愿者来给其中134种番茄做测试。实验成功后，这些番茄将会成为可商业化的品种，给更多农民带去新的可能，也会出现在越来越多中国人的餐桌上。

这个曾被一些专业人士视作“骗子”的民间组织，和越来越多专业科研机构达成了合作。江苏省农科院、天津市农科院和新疆农业大学，都在和“种子猎人”合作培育农作物。

万丈高楼平地起，其中的每一块砖，都尤为重要。从2018年到现在，“种子猎人”已经收集了5000多个品种的可食用农作物种子，其中番茄的品种就达到了1653个，在淘宝店售卖的种子也有400多种。

竹本和他的团队也有了新的目标——做培育、研究，把老品种里味道好、抗性好、产量高的品种筛选出来，培育出新的可商业化品种。

“种子猎人”参与到了“乡村振兴”之中

他们准备以公益性质，为农民提供种子和技术，打造出特色农产品，让农民赚到农产品的溢价，“相同的品种，小规模种植的农民很难竞争过大规模种植的公司，别人不会因为你种地辛苦，就多给你一点钱。农民要通过更有特色的农产品赚钱，种子在农民手里，也会有更多可能性”。

这个打造特色农产品的计划，已经在云南元阳的一个小村子中进行，村民们在村前的土地上种下了来自“种子猎人”的番茄，正在等待收成。

大棚里的番茄正在生长成熟。第二天，竹本和伙伴们又要在凌晨四五点起床，开始品鉴上千种逐渐成熟的番茄。每天，他们团队每天都要试吃四五十种番茄，每个人都离不开胃药。但每尝到一颗好吃的番茄，依旧会让他们感到惊喜。